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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的旺角总裹着一层潮湿的夜色,霓虹灯把窄巷照得五光十色,烧腊店的油香混着海风飘出三条街,刚收摊的鱼贩阿强踩着水洼经过弥敦道尾,远远就看见联兴社的阿杰正把两个染着黄毛的混混按在“玲记花店”的墙根上。“谁让你来的?敢动玲记的花?嗯?”阿杰的声音没多少戾火气,只有浸了多年江湖风雨的狠戾,指节抵着黄毛太阳穴的力道却不容置喙——当年在砵兰街替忠叔挡刀时,就是凭着这股劲掰断了三个仇家的手腕。

他胸前钟馗纹身的边角在汗湿的黑色T恤下若隐若现,墨色线条被常年的日晒雨淋晕开些许,却依旧狰狞。这纹身是十年前刚入江湖时纹的,那年他十九岁,替发小阿伟顶了“走私水货”的罪蹲了一年班房,出来时父亲早因急火攻心走了,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弟弟阿明还在读中学。家里走投无路时,阿杰托人找了联兴社的忠叔,老叔看他骨架清奇又肯拼命还讲义气,便收他入了门。“纹个钟馗,镇邪。”当时给纹身的师傅叼着烟说,“江湖路险,刀枪能挡,阴祟也能避。”可十年过去,阿杰左胳膊挨过三刀,右肋嵌过一颗子弹,心却比谁都清楚,真正能伤人的从不是邪祟,是人心。

“杰哥饶命!是彪哥让我们来的,说……说让玲姐把花店迁走!”黄毛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日之内搬离,否则后果自负”。阿杰接过纸条,指腹摩挲着纸上“彪哥”两个字,眼底泛起冷光——这名字像根生锈的针,扎得他太阳穴发疼。洪胜堂新头目丧彪,半年前才从元朗转到旺角抢地盘,他早有耳闻,却没往旧怨上想。直到黄毛哆哆嗦嗦补了句:“彪哥说,这花店占了他要的街口,挡了财路……还说联兴社的人谁敢插手,就废了谁。”阿杰指尖猛地收紧,纸条被捏出褶皱——十年前陷害阿伟、害他蹲牢的走私犯,不就是丧彪?当年那人还没这么张扬,只知道是洪胜堂的人,如今看来,就是眼前这丧彪!他抬手拍了拍黄毛的脸,力道不重却带着彻骨的威慑:“回去告诉丧彪,玲记的花他动不起,我联兴社阿杰护着的人,他也碰不得。”

巷口“玲记花店”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透过玻璃门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阿玲正蹲在门口拾掇被碰倒的花架,蓝色绣球花散了一地,花瓣上沾着泥点。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头发用根木簪随意挽着,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听见动静抬头时,眼里没有寻常女子见了江湖人的惊慌,笑意盈盈地从围裙兜里摸出张折叠整齐的纸巾递过去:“阿杰哥,擦擦汗。”

月光落在她发梢,混着绣球花清苦的香气漫过来。阿杰攥着纸巾的手顿了顿——他认识阿玲三年了,准确说,是三年零七个月。最初是母亲还在时,每周三下午他都会来买一束康乃馨,那时阿玲刚接手花店不久,扎花的手法还生涩,总会多送他一支满天星。母亲走后,他还是常来,有时买支绣球放在空荡的出租屋里,有时就蹲在门口的石阶上看她插花,看她把蔫了的花剪枝重插,用喷壶细细喷水,像在救那些快枯萎的命。

这三年里,他见过她赶跑赊账的醉汉,当时那醉汉掀了花架,她抄起门口的拖把杆就怼了过去,骂得比江湖人还利索;见过她给巷口的流浪猫喂食,把自己的午饭分一半给三只瘦得皮包骨的小猫;却从没见过她露怯,唯独此刻,她望着散落的蓝色绣球,指尖轻轻抚过沾泥的花瓣,眼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这花不好养,”她轻声说,“从奶奶手里传下来的品种,得用温水浇,还得避着风。”

阿杰没说话,蹲下身帮她捡花。花瓣上的水珠沾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他忽然想起上周暴雨夜,他送受伤的小弟去诊所,路过花店时看见她正顶着塑料布护花架,浑身都湿透了。那天他没停车,只是在巷口的便利店买了把黑伞,让店员转交给她,伞柄上还刻着自己的名字,他总怕她记不住他,又怕她记得太清楚。

真正熟起来是因为去年的台风天“韦森特”。那天狂风裹着暴雨席卷旺角,阿杰刚处理完油麻地的地盘纠纷,开车路过弥敦道时,看见“玲记花店”的招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阿玲正踩着凳子,想用绳子把招牌绑牢。风太大,她的碎花围裙被吹得猎猎作响,随时都有摔下来的风险。阿杰心里一紧,猛地踩下刹车,扯掉安全带就冲了过去。

“快下来!”他吼着扶住摇晃的凳子,阿玲吓了一跳,手里的绳子掉在地上。没等她反应,阿杰已经扛起她往店里走,她的头发沾了雨水,贴在脸颊上,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混着雨水的清冽,钻进他的鼻腔。那天雨下得太大,巷口的积水漫过脚踝,根本没法走。阿玲煮了姜汤,用的是她奶奶传下来的粗瓷锅,姜味混着红糖的甜,暖得阿杰胃里发颤。他捧着搪瓷杯,第一次听她说起蓝色绣球的来历。

“这花叫‘引魂球’,”阿玲坐在他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家祖辈是守阴阳路的,就在弥敦道尾那棵老榕树下。奶奶说,这花能通阴阳,枉死的人要是闻着花香,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她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阿杰哥,你信这些吗?”阿杰没接话,只把自己的黑伞留给她——伞面是藏青色的,伞柄上刻着的“杰”字还很清晰,他总觉得,这把伞能替他护着她。

从那天起,他去花店更勤了。早上会绕路买份叉烧包给她当早饭,知道她不吃肥肉,特意让老板多放瘦肉;晚上收工早,就帮她修漏雨的屋顶,用沥青把裂缝填得严严实实;她的花店电路老化,他趁着深夜关店后,蹲在狭小的阁楼里换电线,汗水浸湿了T恤,却觉得心里踏实。而阿玲总会在他打群架受伤时,从柜台下翻出个红漆木盒,里面是祖传的草药膏,墨绿色的膏体带着草药的清香,她一边嗔怪他“逞能”,一边用棉签轻轻给他涂药,指尖碰到他伤口时,会下意识地放轻力道。

第一次牵她的手,是在去年的圣诞节。旺角的街头挂满了彩灯,阿杰带她去尖沙咀看烟花,人群拥挤,他怕她走散,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小,指腹带着修剪花枝留下的薄茧,却很暖。烟花在夜空炸开时,她抬头惊呼,眼里映着漫天的火光,阿杰忽然就看呆了。那天他送她回家,在花店门口,他犹豫了很久,才轻声说:“阿玲,我想娶你。”

她低头笑,耳尖泛红,手里攥着他送的圣诞苹果,包装纸都被捏皱了。“好,”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认真,“等你退出江湖吧,我们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他用力点头,心里像揣了团火。第二天,他就跟忠叔提了退隐。老叔正在用盖碗搅着茶,茶叶在碗里转着圈,沉默了半晌才说:“江湖饭吃十年确实也够了。码头那批货是洪胜堂的路子,丧彪盯了很久,你送完这趟,我帮你跟上面说,保证没人再找你麻烦。”阿杰攥着阿玲刚送的干花书签,那是片压干的蓝色绣球花瓣,边缘还绣着细细的银线,他指节泛白:“我想带她去澳门,看海,开个小店,想跟她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回来了。”

出发前一晚,花店打烊后,阿玲在柜台后给他缝补外套。她戴着副老花镜,那是她奶奶留下的,镜腿用胶布缠了又缠。他的外套袖口被刀划了道大口子,是上次跟洪胜堂的人抢地盘时弄的,她用同色系的线,一针一线地缝补,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明天去码头小心点,”她头也不抬地说,“丧彪那人,我听说过,心狠手辣。”

阿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一阵发酸。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丝绒盒子,里面是枚金戒指,款式很简单,却被他摸得发亮。“等我回来,就用这个给你套上,你就一辈子被我套牢了,阿玲。”他轻声说。阿玲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闪烁。她从抽屉里翻出支银簪,簪头雕着极小的绣球花,花瓣纹路清晰可见:“我爸留的,当年他走船去南洋,我奶奶就给了他这个。”她把银簪别在他领口,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戴着,保平安。”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给他别上一支银簪,说“妈护不住你了”。鼻子一酸,他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的身体很轻,靠在他怀里,像只受惊的小猫。“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拍合影,”他在她耳边说,“拍那种穿婚纱的,挂在新房里。”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我已经跟澳门的亲戚打听好了,黑沙海滩旁边有个小渔村,房租很便宜。”

阿杰转身钻进停在巷口的面包车时,看见她站在花店门口,把那盆最大的蓝色绣球搬了出来,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花盆是粗陶的,上面刻着细碎的花纹,是她亲手画的。车开出两条街,他从后视镜里还能看见那抹蓝色,像一团揉碎的月光。他不知道,巷尾阴影里,丧彪正盯着那盆花,指节捏得咯咯响,手里的烟蒂烫到了手指都没察觉。

黄毛连滚带爬跑回洪胜堂的堂口时,丧彪正对着古董花瓶擦得发亮——那是他刚从码头劫来的赃物里挑的,总想着弥补十年前的遗憾。“彪哥!不行啊!联兴社的阿杰护着那花店老板娘,说您动不起她!”黄毛捂着被打肿的脸,话都说不利索。“阿杰?”丧彪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桌上,猛地抬头,“是不是胸前纹着钟馗,左胳膊有三道刀疤的那个?”黄毛连连点头:“对对对!他说联兴社护着的人,您碰不得!”

十年前的画面瞬间砸进丧彪脑海,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那年他刚接手叔父的走私生意,一批从福建运来的古董瓷器藏在码头的集装箱里,本来能赚够下半辈子的钱,却被一个刚入江湖的愣头青坏了好事。那小子撞见他的人转移古董,不仅没被收买,还直接报了警,害他蹲了三年牢,叔父气得中风瘫痪,家底败了大半。他出狱后查了整整五年,才知道那愣头青叫阿杰,后来成了联兴社忠叔的得力手下,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报复机会。如今这阿杰竟主动撞上来,还护着个花店老板娘?丧彪嘴角勾起阴狠的笑,指节捏得咯咯响,手里的烟蒂烫到了手指都没察觉:“好,好得很!十年前的账,终于能清了!”

他身后的小弟凑上来:“彪哥,都安排好了,码头的眼线说,阿杰明天凌晨三点接货,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好了。”丧彪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眼里的凶光几乎要溢出来:“接货?我要让他连命都留不住!”“去花店给那小妞放话,就说阿杰在码头被人围了,快不行了。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护着的人死在面前,让他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小弟愣了愣:“彪哥,动女人……江湖上会说闲话的。”“闲话?”丧彪踹了他一脚,踹得他踉跄着撞在墙上,“等我杀了阿杰,吞了联兴社的地盘,全香港的江湖人都得看我脸色!再说,”他拿起桌上的开山刀,刀身映出他狰狞的脸,“十年前他断我财路、送我坐牢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江湖规矩?这是他欠我的,连本带利,都得还!”

消息传到阿杰耳中时,他正在给阿玲修花店的木门。忠叔派来的小弟喘着气说:“杰哥,彪哥放话了,说码头那批货他要定了,还说……说十年前的旧账,要跟您好好算算。”阿杰手里的锤子“当”地砸在钉子上,指尖被震得发麻。他终于确认,丧彪就是当年那个走私犯,是害他蹲牢、让母亲急病加重的罪魁祸首。十年江湖路,他挨过刀、中过枪,都没像此刻这样恨得牙痒——他本想做完这单就退隐,和阿玲过安稳日子,可这丧彪不仅要抢他的货,还要动他的人。阿杰放下锤子,摸了摸领口的银簪,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冷静:“知道了。告诉忠叔,码头的货我照接,但丧彪那边,我要亲自会会。”

凌晨两点半,阿杰带着五个小弟赶到码头。海风裹着浓重的鱼腥味,吹得人眼睛发酸。本该和联兴社接头的“光头强”迟迟没出现,货场的应急灯亮得诡异,昏黄的灯光照在集装箱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极了十年前他第一次来码头撞见走私时的景象。“杰哥,不对劲。”小弟阿虎凑上来,手里攥着根钢管,“光头强从来不会迟到,而且……洪胜堂的人好像早就在这儿了。”

阿杰皱了皱眉,摸了摸领口的银簪,冰凉的触感让他迅速冷静。他挥手让小弟们靠过来:“警戒,阿虎去左边集装箱看看,阿明去右边,其他人跟我守在货箱旁。”他刚说完,暗处就窜出十几个拿着钢管的人,黑色T恤上印着洪胜堂的狼头标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丧彪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把开山刀,刀身闪着寒光,看见阿杰时,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阿杰,别来无恙啊?十年前码头的风,还没把你吹醒?”

这句话像点燃的导火索,阿杰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攥紧了后腰的短刀——那是忠叔送他的生日礼物,跟着他闯过无数次祸。“丧彪,”阿杰的声音带着十年积压的怒火,“十年前你走私古董,害我蹲牢,害我母亲急病加重,这笔账,今天该清了!”丧彪嗤笑一声,挥了挥手:“清账?等你死了,我会烧点纸钱给你母亲!上!把他给我废了!”

枪声突然炸响,是洪胜堂的人开的霰弹枪,子弹打在集装箱上,发出“砰砰”的巨响。阿杰反应极快,一把将身边的小弟扑倒在地,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在地上留下个小坑。“抄家伙!”他嘶吼着,从后腰摸出把短刀,那是忠叔送他的生日礼物,跟着他闯过无数次祸。小弟们也纷纷掏出武器,和洪胜堂的人扭打在一起。

阿杰的身手在联兴社是出了名的好,十年江湖生涯练出的反应速度不是盖的。他避开迎面砸来的钢管,反手一刀划在对方的胳膊上,鲜血瞬间喷了出来。他护着货箱往后退,脑子里却全是阿玲的脸——早上出门时,她站在花店门口,反复叮嘱他“别硬拼,实在不行就跑”,可江湖人哪有跑的道理?他要是跑了,不仅联兴社的地盘保不住,忠叔也会被他连累。

混乱中,他瞥见人群外的身影,心脏骤然缩紧——阿玲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手里攥着他落下的平安符,那是陈大师给的,用红布包着,边角已经磨破了。她怎么会来?他明明跟忠叔说过,让他派人看着花店,别让她出来。“阿玲!回去!”他嘶吼着,想冲过去,却被两个洪胜堂的人缠住。

他看见阿玲被绊倒在地,膝盖磕在碎石上,却还是挣扎着站起来,继续朝他跑来。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是丧彪的圈套。他故意让阿玲来,就是要让他分心。“丧彪!你有种冲我来!”阿杰红着眼睛,一刀捅在身边人的大腿上,那人惨叫着倒在地上。可丧彪根本不理他,眼里只盯着朝他跑来的阿玲,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阿玲!别过来!”阿杰嘶吼着,手里的短刀又放倒一个人,可还是晚了一步。丧彪在混乱中瞥见阿杰的目光黏在阿玲身上,眼里的阴鸷更甚——他要的就是这刻,要让阿杰亲眼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死去,要让他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他猛地挣脱身边联兴社小弟的纠缠,攥着钢管朝阿玲冲去,明明可以直接袭向阿杰,却故意偏转方向,狠狠砸向毫无防备的阿玲。

阿玲的身体如一片落叶般飞了出去,头部重重地磕在集装箱的铁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她手中的平安符飘落在地,红布瞬间被鲜血浸染,那抹鲜艳的红将灰暗的地面快速晕染,显得格外刺眼。阿杰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大脑瞬间空白,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愤怒与绝望,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不顾一切地朝着阿玲的方向冲去,手中短刀疯狂挥舞,所过之处联兴社的小弟纷纷避让,竟被他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阿杰疯了似的冲过去,怀里的短刀掉在地上都没察觉。他抱着阿玲倒在地上,感觉她的体温正一点点消失,鲜血从她的后脑流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脏发疼。

“阿杰哥……”她气若游丝,攥着他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盆花……要浇温水……”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想起了他们约定好的澳门海滩。阿杰疯了似的喊她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货场里回荡,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丧彪站在不远处,舔了舔嘴角的血迹,笑得残忍:“阿杰,这才是开始!”说完带着人抢走了货,留下阿杰抱着阿玲的尸体,在码头的寒风里哭到嘶吼。

那天夜里,忠叔带着人找到他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码头的路灯还亮着,照在阿杰苍白的脸上。他怀里抱着阿玲的尸体,身边散落着蓝色绣球花的花瓣——是他从花店里摘的,他记得她说过,这花能引魂,他想让她走的时候,身边有她最爱的花。忠叔蹲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哽咽:“阿杰,节哀。”

阿杰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抚摸着阿玲的头发,她的头发很软,还带着淡淡的花香。“忠叔,”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平静,“我要丧彪的命。”忠叔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支烟,点燃后递给阿杰:“丧彪现在势头正盛,洪胜堂的人都听他的,我们得从长计议。”阿杰接过烟,却没有抽,只是放在阿玲的耳边,像是在跟她分享:“阿玲,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

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都是联兴社的兄弟和巷口的街坊。阿玲没有亲人,父母在她小时候就走船出了事,是奶奶把她带大的,三年前奶奶也去世了。阿杰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是阿玲去年给他买的,说“总穿T恤不像样子”,他胸前别着那支银簪,簪头的绣球花沾了点纸钱灰。

葬礼后第七天,是阿玲的回魂夜。阿杰在花店守了整整七天,把阿玲的梳妆台擦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化妆品都按照她生前的样子摆放着,口红放在最左边,粉饼在中间,旁边是那支木簪。他每天都会给那盆蓝色绣球浇温水,按照她教他的方法,浇在根部,不沾到花瓣。

第七天晚上,他收拾阿玲遗物时,在抽屉最底层找到一本蓝布手札。手札的封面已经泛黄,上面绣着一朵蓝色绣球花,是阿玲绣的,针脚细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是阿玲娟秀的字迹,还夹着几片压干的绣球花瓣。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她家族的秘密:“旺角弥敦道尾,老榕树下,乃阴阳路之界。枉死者回魂夜,以祖传引魂球为引,辅以精血,可相见一夜。”

阿杰的手开始发抖,他把花店所有的蓝色绣球都剪了,插满了十几个瓷瓶,从门口一直摆到柜台后。瓷瓶都是阿玲收集的,有粗陶的,有细瓷的,上面都刻着细碎的花纹。他点燃了三炷檀香,是阿玲奶奶留下的,香味清冽,能让人平静。从黄昏等到午夜,檀香燃尽了五炷,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老榕树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像极了奶奶讲的鬼故事里的场景,可阿玲的身影始终没出现。

他摸出胸前的银簪,簪头的绣球花被体温焐得发烫,突然想起阿玲说过的话:“我家的花,认亲不认邪。”他猛地扯开衣领,钟馗纹身的线条在灯光下狰狞,墨色的纹路里似乎还透着十年江湖的戾气。难道是这个?他想起纹身师傅说的“镇邪”,心里一阵发凉——他纹这个是为了挡邪祟,却没想到,挡的是他最想见的人。

他翻遍了阿玲的遗物,想找到破解的方法,却只找到一本破旧的《阴阳录》,是她奶奶留下的,里面都是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根本看不明白。他攥着手机的手都在抖,拨通了忠叔给的号码。陈大师的声音透着睡意,听完他的经过,突然问:“你身上是不是有镇邪的东西?阳气太重,阴魂近不了身。”

“这……这是钟馗纹身。”阿杰猛地扯开衣领,声音发颤,指尖抚摸着纹身的纹路,那纹路像是刻进了骨头里。“痴线!”大师的话像重锤砸在他心上,“钟馗乃阳间镇邪正神,你这纹身十年江湖戾气浸着,阳气比常人重十倍!阴魂要是靠近你,轻则魂飞魄散,重则永世不得超生!”

阿杰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大师,求您想想办法,我只想见她一面。”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十年江湖,他从没求过谁,就算挨刀中枪,他都没掉过一滴泪,可此刻,他却哭得像个孩子。陈大师沉默了半晌,才说:“要化解,得用至亲信物调和——她的贴身物件,加你的血,再混着她亲手种的花汁,抹在纹身上,中和阳气。但这方法伤元气,你可能会折寿。”

“我不怕。”阿杰想都没想就说。他挂了电话,翻出那支银簪,这是阿玲的贴身物件,她戴了十几年。他又从抽屉里找出把刀片,是阿玲用来修剪花枝的,很锋利。他走到柜台前,剪下几朵新鲜的蓝色绣球,放在瓷碗里,用擀面杖捣烂,绿色的汁液混着花瓣碎末,散发出清苦的香气。

他用刀片划开指尖,鲜血滴在瓷碗里,和花汁混在一起,变成了淡淡的粉色。他蹲在阴阳路巷口的老榕树下,这里是阿玲说的阴阳交界。夜风格外凉,吹得他脖子后面发僵。他把调和的花汁一点点抹在纹身上,刺痛感从皮肤蔓延到心脏,比当年挨刀还疼。花汁顺着纹身的纹路流淌,像是在冲刷十年的戾气。

他想起阿玲给他涂草药膏时的模样,她总说“轻点儿就不疼了”,还会吹一吹他的伤口,像在给小孩子治病。那时他总笑她“小题大做”,现在却多想再听她骂一句“逞能”。眼泪滴在纹身上,和花汁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疼的还是想她的。

夜风突然起了,卷着花瓣绕着他打转,巷口的路灯“滋啦”一声灭了,再亮起时,阿玲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条白裙子,是去年生日他送她的,裙摆上沾着细碎的蓝色绣球花瓣。她的头发挽着,用的是那支木簪,额头很干净,没有伤口,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你怎么这么傻?”她扑进他怀里时,身体是凉的,却带着熟悉的花香,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阿杰抱着她,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十年江湖练就的沉稳荡然无存。他的肩膀在发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胳膊,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我好想你......”他哽咽着说,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闻着她发间的香气。

她摸了摸他的纹身,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刺痛感瞬间消失了。“我一直在,”她轻声说,指尖划过他的刀疤,从左胳膊到右肋,每一道都摸得很仔细,“我看着你给我守灵,看着你给花浇水,看着你哭。可我近不了身,你身上的阳气太重了。”她从怀里摸出张照片,是他上次帮她修花架时,她偷偷拍的。照片里他蹲在地上,阳光落在他背上,T恤的领口开着,露出一点钟馗纹身的边角,却一点也不凶。

“你看,”她把照片递给他,眼里闪着泪光,“我一直带着。”阿杰接过照片,背面是阿玲的字迹:“阿杰哥,澳门的海,我们一起去看。”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说不出话。他想起他们约定好的一切,去澳门看海,拍婚纱合影,住小渔村的房子,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一夜,他们坐在花店的地板上,就像台风夜那样。阿玲讲她小时候跟着奶奶在巷口祭魂的事,说奶奶会给枉死的人烧纸衣,还会唱听不懂的歌谣;讲她第一次见他买康乃馨时,觉得这个凶巴巴的男人心很软,因为他给母亲买花时,会特意问“哪种花期长”;讲她偷偷查澳门的租房信息,把合适的房源都记在笔记本上,还画了简单的地图。

阿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讲他十年前顶罪的事,说当时很害怕,却想着母亲和弟弟,就硬撑了下来;讲他第一次跟人打群架,被人砍了一刀,躲在巷子里哭,觉得江湖路太难走;讲他每次打群架后,都怕再也见不到她,所以会提前把工资寄给弟弟,还会给她的花店留张字条,写着“照顾好自己”。

他给她泡了杯茶,用的是她最喜欢的茉莉花茶,茶叶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她捧着杯子,却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我已经喝不了茶了。”阿杰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握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疼。“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我没保护好你。”

“不怪你,”她摇了摇头,摸了摸他的脸颊,“江湖路本就凶险,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顿了顿,眼里带着认真,“阿杰哥,别为我报仇了,好不好?我想让你好好活着,带着我的份,去澳门看海。”阿杰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知道,他不可能放过丧彪,不为她报仇,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花店的窗户照进来,落在阿玲的身上。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阳光融化的雪。“阿杰哥,”她把那支银簪从他领口取下来,重新别在他的胸前,“好好活着......”

阿杰伸出手,想抓住她,却只抓到一缕空气。

“我爱你,阿玲,等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丧彪的庆功宴设在庙街的大排档,正是十年前他准备交接古董、被阿杰撞破的地方。棚子下摆了五张桌子,洪胜堂的小弟们划拳喝酒,闹得沸沸扬扬。丧彪坐在主位,怀里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手里举着啤酒瓶,正唾沫横飞地吹嘘:“当年老子蹲牢,就是那阿杰害的!现在怎么样?还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死在面前!真他妈解气啊,哈哈哈哈哈!”

没人注意到棚子口站着个穿黑色外套的男人,阿杰的头发乱蓬蓬的,胡茬青了一片,胸前的银簪在路灯下闪着冷光。他听见丧彪的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地上,混着大排档的油污。他一步步走过去,脚下的塑料瓶被踩得“嘎吱”响。直到他攥着银簪重重砸在丧彪面前的桌子上,啤酒杯摔在地上碎裂,喧闹的大排档才突然安静下来。

丧彪抬头看见阿杰,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残忍的笑:“哟,这不是杰哥吗?怎么,来给我道喜的?”“道喜?”阿杰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每个人心里,“我来给你送葬。十年前你走私害我蹲牢,十年后你杀我女人、抢我货,这笔账,今天连本带利算清楚。”他扯开外套,露出胸前淡化的钟馗纹身和狰狞的刀疤,“你不是想废了我吗?来啊。”

丧彪的小弟们纷纷抄起酒瓶、钢管围上来,阿杰却丝毫不惧。他当年能凭着一把刀从砵兰街打到油麻地,十年江湖不是白混的。他侧身避开迎面砸来的酒瓶,反手一拳砸在对方鼻梁上,听见骨头碎裂的声响。阿虎带着几个联兴社的小弟从暗处冲出来,他们是忠叔特意安排的——老叔知道阿杰复仇心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杰哥,我们帮你!”

大排档瞬间乱作一团,酒瓶破碎声、惨叫声、打斗声交织在一起。阿杰的胳膊被钢管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顺着胳膊流到银簪上,却让他更清醒。他眼里只有丧彪的身影,十年的怨恨、阿玲的惨死,都化作了力气。他避开丧彪砍来的开山刀,抓住对方的手腕,狠狠一拧,开山刀“当啷”掉在地上。丧彪疼得惨叫,阿杰趁机将银簪插进他颈部——那是阿玲的遗物,簪头的绣球花沾着阿杰的血,像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时,阿杰已经走到了阴阳路巷口。他路过那家他们常去的糖水铺,老板娘还问他“要不要给玲姑娘带碗绿豆沙”,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他把银簪插在绣球花丛里,点燃了阿玲生前常穿的那件白衬衫,火光映着他的脸,照出满脸的平静。

隐约有铃铛声传来,一辆蒙着白纱的旧式婚车缓缓驶来,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光。车门打开,阿玲穿着绣着暗纹的白色婚纱,鬓边别着一朵蓝色绣球,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

“阿杰哥,我来接你了。”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熟悉的凉意。阿杰温柔地牵住她,最后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旺角,那里有他十年的江湖,有他挨过的刀,有他喝过的酒,更有他爱过的姑娘。他握住她的手,踏上婚车的瞬间,身后的烟火气渐渐淡了。婚车驶进巷口的浓雾里,只留下几片蓝色绣球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打着转。

后来忠叔去花店收拾,在抽屉里找到一个铁盒,里面装着阿杰的所有东西:十年前的帮派令牌、带血的钢管碎片、还有那张阿玲偷偷拍的照片。照片背面,是阿玲的字迹:“阿杰哥,澳门的海,我们一起去看。”而旺角的老人们总说,每逢月圆夜,阴阳路巷口会飘来绣球花香,偶尔能看见一对男女并肩走着,男的胸前缠着纱布,女的手里捧着一束蓝花,他们走得很慢,像在逛一条永远也逛不完的街。


更新时间:2025-11-06 01: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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