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天知道会有和明月摊牌的一天，但没想到会这么早，早到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离婚吧！”明天坐在桌子旁边，对着坐在对面的晴天说道。
晴天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明月，沉默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剧烈的咳嗽几声。他把烟头刺在烟灰缸里，一点一点地将火星子磨灭。
“我可以不答应吗？”晴天淡淡地开口说道：“孩子还没有长大。”
晴天想到还在老家念初中的孩子，有些不忍，他怕离婚会给孩子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
而这些年来，两人也是因为孩子，十分默契地从不提及离婚的事。虽然这些年来，两人早已形同陌路，只是偶尔才有一些交集——那便是在一个锅里吃饭。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瓜葛。
“等不了了，这种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明月听着晴天的咳嗽声，露出一副“活该”的表情。
晴天心里有些得意地想道：“最终还是你先忍不住了吗？这场历经多年的马拉松似的冷战终究还是我赢了。只是赢得越光荣，输得越惨烈。”
“你可以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会限制或者打扰你。只要孩子偶尔还能见到你，还能在你面前撒撒娇，然后亲切地叫你一声‘妈妈’就好。”
晴天的语气很冷。这是这么多年来这种冷战生活带来的结果。
“我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必要过下去了，长痛不知短痛。”明月说道。
晴天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们之间还有痛吗？即使有，也早被时间给抚平了。
见晴天依旧沉默不语，又说道：“这些年你对我怎么样，你自己知道。你有当我是你的老婆吗？”
晴天无言以对。是的，这些年，他对她冷淡至极，大家分床而眠，互不相干，不说话，不交流。如果不是彼此之间因为有个孩子成为共同的牵绊，也许连煮饭也会各煮各的。
“你觉得你对得起我吗？今天这样的结果你没有错吗？”明月咄咄逼人地说道。
“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到底是谁的错？”晴天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曾经，他也将他当公主一样宠着，也幻想着将来老了，还能顶着一头白发，牵着手，漫步在艳丽的夕阳下。
但后来，怎么就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梦想？晴天极力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起点是从娘家开始的。
明月千里迢迢地不顾家人反过从贵州嫁到四川来，光就这个胆魄，已经足够让晴天为明月付出所有了。
头三年，他们确实过得很甜蜜。即使偶尔争执，晴天也不管谁是谁非，首先低头认错，也不多久，便又恢复如初，仿佛那偶尔的争执只是爱情调料，会让爱情变得越来越有滋味。
那一年，明月回娘家，一去一年多。晴天好说歹说给劝了回来。但从那时起，明月性情大变。
他们之间时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吵嘴，且一发不可收拾，无论晴天怎么认错求饶，效果甚微。于是冷战开始了。
让晴天最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那时晴天与弟弟合租在一起。那天早上，晴天对晚起的弟弟的恋人问了一句：“你吃了早饭吗？”
“你吃早饭了吗？”这不正是一句不关痛痒的话么？不正是照面时的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问候语么？
可偏偏就是这句话，让明月听见了，还让她生气了。无论晴天怎么解释怎么认错，明月始终对晴天黑着脸，一语不发。甚至晴天还卑贱到跪在明月面前，乞求原谅，却并没有换来明月的一丝怜悯。
因为那句话，明月足足有半个月没有搭理晴天。这让晴天有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庶民怎么能够揣摩透“君”的意图呢！
2
但后来，晴天终于还是总结出了一个结论：穷。¨贫贱夫妻百事哀，闲坐悲君亦自悲＂吧！但这个世界上穷人不是占绝大部分么？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马云或者马斯克。
再后来，明月回娘家好一阵子，将晴天的丈母娘给接来四川。晴天知道，她们只是为了看一眼孩子罢了。千里迢迢来了，住了两个晚上又走了。
又过年余，明月才徐徐而归。
但争吵在继续，冷战不停歇。晴天有时气得摔过手机，砸过冰箱，甚至有一次在怒火交织之下抽打了一下明月屁股。
那一次，明月哭得很伤心。晴天也跪在明月面前哭得很无助。冲动的确是魔鬼，那是晴天第一次打明月，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晴天不小心在明月的手机微信里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一个聊天记录，整整让晴天翻看了半小时才看完。那是明月和一个男人的聊天记录，内容中处处透着恩爱，还有未完待续的征兆。
那段时间，晴天会时不时找机会查看明月的微信聊天。后来，明月的锁屏密码变了，便会悄悄地看她手机的微信弹幕内容，有各种暧昧的称呼，诸如“亲爱的”、“老婆”、“猪猪”……
再后来，手机也不弹幕了。
晴天知道，这段感情已经走到了末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终究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天各一方的陌生人。
是的，晴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明月不提出来，他迟早也会提出来离婚。他不在乎自己吃饭的碗之前被多少人用过，但他不喜欢他在用这个碗的时候，别人将筷子伸到他的碗里来。
晴天沉浸在回忆之中，在诸多记忆片段中寻找对与错的根据。找来找去，找到的是自己全错，无论何事，错的都是自己。而明月只错过一回——她亲口承认她嫁错了人。
这些年，各自都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倔强又坚强的生活着。也许是为了孩子，也只可能是为了孩子，各自成了对方人们口中那“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晴天很反对“最熟悉的陌生人”这句话。熟悉就是熟悉，陌陌就是陌生，两者毫不相干，互不相通。
例子就是晴天自己。这么多年的冷战生活，让他与明月之间从熟悉变成陌生，陌生到他有时会记不清明月长什么样子。都这个样子了还哪来的熟悉。
……
晴天收回思绪，看着对面坐着的明月，很陌生，丝毫没有熟悉的感觉。
“可以让我认真的考虑一下吗？给我点时间，也给你一点时间。”晴天说道。
明月起身，走了，留下一句话：“明天做决定吧！”
晴天点燃一支烟，看着烟雾从自己口中喷出去，慢悠悠地向屋顶弥漫开去，颜色由青色变得越来越淡，直至无色。他听到角落里放着的冰箱发出一丝微弱弱的电流声；听到夹在指间的烟在燃烧时发出的“嗞嗞”声……
明天，便是一决胜负的最终期限了。这是晴天活了四十多年来所遇到的，最具挑战性的一次决战，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花了整整十五的时光，填充了许多离合悲欢当颜色，加添了许多哀愁情思为作料，合着泪水一起搅拌成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然后在明天，就要将它碾碎，变成尘埃。
3
第二天，明月来了，带着她的二姐明心一起。
还是那张桌子边，三人坐定。
晴天并不先开口，只注视着桌面上那几块掉落了漆面而露出的颜色。
明月开口说道：“考虑好了吗？”
“好了。”
“同意了？”
“嗯！”
明月脸上表情木然中有丝淡淡哀伤。而明心则露出了胜利的笑，仿佛她才是真正的赢家，大大的赢了。
明心对晴天笑道：“这就对了嘛！迟早的事。”
晴天没偏头，只是将眼珠移到眼角的一边边刚好能瞥见明心的位置处，瞟了她一眼，说道：“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明心说道：“我高兴什么，我是为我妹感到高兴。你这么穷，离了你，我妹会更幸福一些。”
“你真的是你妹妹的亲姐，对她可是真好。”晴天冷言说道。
明心不无骄傲地说道：“那当然，反正我对她比你对她要好。”
晴天冷笑，说道：“当然，我都为她有你这样的姐姐而感到骄傲。当年，她回娘家的时候，你明知她有老公有孩子，还给她介绍男朋友。看，有谁的姐姐照顾妹妹这么周到，使劲往妹妹身上推男人。”
明心听晴天说话阴阳怪气的，脸色有些阴沉。
晴天心里却对明心深感厌恶。他知道当年就是明心给明月在娘家介绍了男朋友，才导致他与明月感情彻底破碎。说起来，今天与明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明心可是功不可没。
明心是何许人，在晴天看来，不过是女版的“段正淳”罢了。四处留情，今天跟这个男人，明天跟那个男人，生下孩子也不要。
这种女人，不论外表多么光鲜，晴天嗤之以鼻，从心底里蔑视，看不起。
家风堕落至此，还有什么好谈的。
晴天对明月说道：“除了孩子，你什么都可以拿走。如果你觉得行，那现在趁着时间还早，就去民政局走一趟吧！”
“包括你的命吗？”明月问道。
晴天说道：“我的命现在不能给你，等有一天我父母已故，孩子也已经长大，你可以随时来取。”
明月不再说什么，也不想要晴天的什么。因为晴天很穷，没什么值得拿的。
三人即刻去了民政局。
一切都很正常，似乎都在各自的预料之中。走出民政局那一刻，从此天涯陌路。
晴天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什么都是一个人。有空回老家看看父母，看看孩子。日子也就这样过去。
甚至晴天烟比以前抽得少了，酒也不怎么喝了。以前抽烟喝酒是为解忧消愁，现在已经没了忧愁，每天都是孤独又惬意的一天。
纸没有包住火。孩子也终于知道自己父母离异了，情绪很低落。
晴天抽空回趟老家，准备给孩子说明一些情况，以免他从此堕落，更何况马上就面临中考了。晴天觉得有必要给孩子做做思想工作。
看着长得与自己差不多高大的孩子，晴天也是感慨万千，说道：“你知道爸爸妈妈已经离异了事了吗？”
孩子沉默地点点头。
“虽然妈妈不在你身边，但她可一直都挂念着你，不是时常还给你打钱用么。”晴天说道。
“但意义已经不一样了。”孩子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母爱的一种表达方式。妈妈对你的爱是从来没变过的，你知道吗？而且有条件的话她还会来看你的。”
4
“即使妈妈回来，那还是以前的妈妈吗？”孩子眼里噙着泪水，要流不流的样子，让人心如刀绞。
晴天说道：“对于你来说，妈妈永远都是那个妈妈，不会变的。”
“你们离婚经过我的同意了吗？”孩子头微微扬起，看起来有些倔强，有点反叛的味道。眼泪也终于脱离泛红的眼眶，滴落在地上。
晴天叹口气，说道：“你要体谅你妈妈的苦衷。你也知道最近好多年，我和她之间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我只想要妈妈。”孩子说道。
晴天看着孩子勇敢地昂着头与自己目光对视；看着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哭的动作表现在脸上；眼神里带着仇恨，带着无辜，带着哀怨，带着彷徨，带着无奈。
这副表情让晴天想到自己小时候，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吵不赢，打不过，脱不逃时，看着对方的那种眼神与心情。
“你体会过你妈妈当时的那种心情吗？在婆家过不好，娘家不能回的那种困窘中挣扎着生活，那种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的苦衷吗？”
晴天目光幽深，又道：“我和你妈妈离婚，彼此放手，给对方一条生路，给自己留条活路。”
“你们是留下了生路活路，我呢？我呢？”孩子抑制不住了，起着高腔，声音有些走调。
“正是因为有你，我们才一拖再拖。现在你妈妈同样爱你，你爸爸还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孩子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你可以怨恨我，恨我对妈妈不好。但我希望你对你妈好一点，毕竟没有她就没有你。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既然带着智慧来，就要学会用智慧处理烦恼。”
晴天继续说道：“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明了，也无须明了。只有一点我想要强调你，如果你妈妈接你去玩，最好不要去你外婆家，你的大姨二姨家玩。”
“为什么？”孩子说道。
“等你长大了自己去探寻，现在不适合告诉你。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努力读书，将来找个体面点的工作。要知道，爸爸妈妈离婚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穷。”
“你还会和妈妈复婚吗？”孩子充满期待地望着晴天。
晴天摇摇头，说道：“错过便错过吧！有些东西你拥过，又失去了。哪怕再次拥有，也不是原般滋味了。”
“一点希望都没有吗？”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晴天。
“家完不完整并不一定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那个家，只要你觉得在，那便一直在。也不要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悲伤。你在外面看到的别人的笑脸时，你会觉得他一定幸福。但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或许他正在偷偷流泪。
“这个世界上，人有时像变色龙。变色龙会用一种颜色掩盖住自己身上的另一种颜色。而人会用一种情绪掩盖住自己的另一种情绪。
“这就是平时我们说的把快乐留给别人，把悲伤留给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你和我都不是最幸福的人，也都不是最悲惨的人。
“好好规划一下你自己的人生吧！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便怎么去创造。”
晴天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他希望孩子能渡过难关。
而在中考临近的时候，晴天连工作也做的少了，时常陪着孩子。虽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在这个过渡期，他不想给自己和孩子留下遗憾。
而晴天的付出换来的是孩子终于考上了重点高中。晴天让孩子将这喜迅告诉他妈妈，让他感觉到心中那个家还是完整的。
5
又过一年，那是初秋的某天。晴天接到明月的电话，说想见他一面。
晴天爽快答应了。
还是那间出租屋里，明月出现在晴天眼前。她的穿着较为华丽，耳朵上脖颈上手腕上各自戴着饰物。人也显得年轻了些。看得出，她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
晴天见此也有些高兴。他十分礼貌地给她让坐，为她倒水。然后微笑着坐在她对面。
“你以前对我可不这样。”明月说道。
晴天呵呵一笑，说道：“你现在是客人，对待客人，我向来要礼貌些。”
明月一听，一阵黯然。
沉默一阵，明月才开口问道：“这些年过得好吗？”
“平淡，平凡，平静。我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喜欢这种生活。”晴天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晴天不想主动开口，他在等着明月说出这次来的目的。
明月几次欲言又止，有些为难的样子。
晴天实在看不下去，便说道：“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明月这才开口说道：“可以和你商量个事吗？”
“可以，说吧！”
“可不可以把孩子的抚养权交给我。”
晴天笑着说道：“你觉得我会吗？”
“但是孩子跟着你，生活得很困难。如果跟了我，我有钱，可以好好的培养他。”
晴天摇摇头，说道：“你打算怎么培养？”
“我可以让他去读更好的学校，找更好的补习老师，过上更富足的生活。”
晴天看着明月那有些纠结的脸，说道：“这些能让他觉得自己更幸福吗？”
“会的，我现在还有些钱，只要有钱，我觉得他会过得更幸福。”
“你觉得？你现在的老公会待见他么？”
“会的，我老公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晴天冷笑起来，说道：“一定？言之尚早啦！这件事我是坚决不同意的。当然，你也可以寻问一下孩子的意见，如果他同意，我不会阻拦。”
不欢而散。
第二天，明月和明心冒着雨一起来了。
晴天看见明心便没有好脸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明心大咧咧地说道：“叫你将孩子抚养权让出来，明月给你三十万，怎么样？还犹豫什么！”
晴天正眼也不看她一下，只是说道：“这与你有何相干，要你这个闲人在这里指手划脚。如果不是看在明月的面上，我会让你坐在这里。”
明心也怒了，说道：“如果不是看在明月的面子上，你觉得我会来你这破地方。”
晴天一拍桌子，怒吼一声：“滚，我不想看到你。”
明月连忙打个圆场，然后对晴天说道：“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也不强求。”
晴天这才冷静下来，对明月说道：“为了孩子着想，我不会把他交给你，毕竟他又不是你现在老公亲生的。你们也结婚几年了，你才三十多岁，自己生一个不就行了，还来和我争。”
“现在明月因为妇科病严重，不能生孩子了，叫你把孩子让出来，给钱还不要，装什么装。”明心在一边又跳出来说道。
晴天说道：“你对你妹那么好，她不能生，你帮她生一个就好了嘛，何况你不是很喜欢做这些事吗！”
“你！”明心眼里有喷火的迹象。
明月连忙劝住，又说道：“那我们复婚，可以吗？”
晴天一愣，问道：“你离婚了？”
“没有，如果你同意复婚的话，我马上就和他离婚。”
晴天长吁一口气说道：“我建议你不要离婚了，好好守着一份爱情，细心经营，终会有个好结果的。”
“可是我没有孩子了。”
“那没办法，甘蔗没有两头甜。”
“你不同意我们复婚吗？”
“我习惯了一个人，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明心一听大怒，说道：“你这人，明月现在有钱了，跟你复婚，是看得起你，你还装上劲了。”
晴天淡淡地笑道：“我不喜欢去喝那沾满了唇脂的脏杯子里的水。你有你的荣耀，我有我的尊严。这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你们走吧！”
明月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说道：“你这么嫌弃我了吗？”
晴天叹息一声，说道：“珍惜现在的吧！何必要去求一个理想中的圆满。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除了倔，就是犟。孩子是你的，你可以去看他。但我们在十多年前，当你和别的男人暧昧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们再也没有以后了。你们走吧！”
这个世界，还有一类人，会枯守着自己的执着，苦守着自己的尊严。
晴天望着窗外的雨，嘀嘀嗒嗒，哗哗啦啦，一阵疏，一阵狂，一阵迷茫……
更新时间：2025-08-02 05:2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