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他手烫。
陈卫东说回城就接我。
我等了三年。
等到肚子大了。
全村戳我脊梁骨时,王建军娶了我。
他给我洗脚,冒雨走十里山路买酸杏。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陈卫东开着轿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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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黄了。大片大片,像烧着的火,燎着天边。
他的手也烫。像块烙铁,隔着薄薄的的确良衬衫,贴在我背上。陈卫东把我抵在晒得滚烫的麦垛上。麦芒刺人,混着他身上那股城里香胰子的味儿,一股脑儿往我鼻子里钻。我喘不上气。
“春桃,”他声音压得低,热气喷在我耳朵眼儿里,又痒又麻,“等收了这季麦子,我就回城。”他顿了顿,手指头卷着我汗湿的辫梢,“回去就想法子,接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麦芒扎了一下。接我?去城里?那个只在他说起时才显出模糊轮廓的、亮着无数盏灯的地方?我不敢信,可又拼命想信。他可是陈卫东啊,知青点里最有学问、最好看的人。他能看上我,一个土里刨食的春桃,是老天爷瞎了眼吗?
“真的?”我声音抖得厉害,像风里快断的麦秆。
他“嗯”了一声,下巴蹭着我的头顶。很轻。可那点重量,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进了我心窝里。我闭上眼,闻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麦秆清香和香胰子的味道,觉得脚下踩着的黄土地都在晃。城里。那该是个多大的地方啊。
风刮过麦田,哗啦啦响,盖住了我俩粗重的呼吸。远处,好像有谁在喊,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陈卫东猛地松开我,眼神有点慌,朝声音来的方向望了望。
“我得走了。”他飞快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像蜻蜓点水,又烫又凉。他整理了一下被我扯皱的衬衫领子,转身钻进了那片哗哗作响的金黄麦浪里,几下就看不见了。
就留下我一个人。背靠着滚烫的麦垛,心还在嗓子眼儿里怦怦乱跳。他留下的那句话,像颗烧红的炭,在我心窝里滋滋作响。
接我去城里。
河边的风,比麦田里凉。带着水腥气,一阵一阵往人骨头缝里钻。我搓了搓胳膊,看着河面上自己晃悠悠的影子。河水有点浑,映不出个清楚的眉眼。
“春桃!”是陈卫东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他跑过来,脸有点红,喘着粗气。手里捏着张纸,白得刺眼。
“看!”他把纸塞到我手里,手指头冰得像河里的石头,“调令!回城的调令!批下来了!”
那纸薄薄的,轻飘飘的,可落在我手里,却像块烧红的铁。上面的字,我认不全,可那个鲜红的戳子,像血一样扎眼。回城。这两个字砸得我头晕眼花。
“太好了,卫东!”我挤出笑,声音干巴巴的,“啥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车。”他眼睛亮得惊人,盯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春桃,你等我。”他抓住我的手,很用力,捏得我骨头生疼,“我一定回来接你!去城里!过好日子!信我!”
他说的又快又急,热气喷在我脸上。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像燃着两簇火苗,烧得旺极了。我拼命点头,喉咙里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信他?我除了信他,还能信谁?
“等我!”他又重重说了一遍,然后松开手,转身就往知青点的方向跑。跑得飞快,像生怕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咬他。
风卷起他白衬衫的下摆,呼啦啦地响。他一次也没回头。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河堤拐弯的土路尽头。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站在原地。河风呼呼地吹,吹得那张纸在我手里簌簌发抖,像只垂死的白蛾子。等他?他说得那么笃定。可心口那块地方,怎么像被这河风吹了个对穿,空落落的,灌满了冰凉的水汽?河水哗哗流,带着枯枝烂叶,头也不回地往下游淌。我站了很久,腿都僵了,直到那张纸被风吹走,打着旋儿落在浑浊的水面上,眨眼就不见了。
日子像村口那架破水车,吱吱呀呀,没完没了地转。麦子割了,苞米种下,苞米抽穗了,又黄了。风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卷起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
三年了。
陈卫东那句话,“等我回来接你”,开头像颗糖,含在嘴里,甜得让人发晕。可日子一天天磨,这颗糖早就化了,只剩下一股子苦到舌根的渣子,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村里人的眼神变了。像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背上。我去河边洗衣裳,那些婆娘们聚在柳树底下纳鞋底,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
“啧,还等呢?城里的金凤凰,早飞远咯!”
“可不是?黄花大闺女耗成老姑娘了……啧啧。”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棒槌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一声声都砸在我心坎上。我低着头,用力搓着衣裳,搓得手指头通红,快破了皮。河水冰凉刺骨,可脸上却火辣辣地烧。
我回到家,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才敢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冷硬的泥地硌得骨头疼。屋里黑黢黢的,只有灶膛里没燃尽的灰烬,透出一点暗红的光。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眼泪是热的,砸在冰冷的膝盖上,很快就凉透了。
陈卫东,你个骗子。我在心里骂。骂得自己浑身发抖。可骂完了,那点可怜巴巴的念想,像灶膛里最后那点火星,又被我自己小心地扒拉出来,捂着,盼着它哪天能再着起来。
就在我快要被村里那些戳脊梁骨的话和灶膛里的冷灰一起埋掉的时候,身上不对劲了。
先是看见油腻腻的猪油就想吐,吐得昏天黑地。后来,那个该来的月事,一直没来。我的心一天天往下沉,沉到了冰冷的井底。摸着肚子的手,抖得不像自己的。
躲是躲不过的。那天在河边,又被那群纳鞋底的婆娘围住了。
“哟,春桃,这肚子……”村西头的快嘴李婶,眼睛像钩子,直往我小腹上剜,“有情况啦?”
我的脸“唰”一下白了,血色退得干干净净。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湿衣裳散了一地。
“啧啧啧,真是造孽哦!”另一个婆娘摇着头,声音尖得能戳破天,“没名没分的,就敢揣上野种了?谁家的种啊?该不会……是那个跑没影儿的陈知青的吧?”
“还能有谁?那会儿就看他俩眉来眼去,不要脸!”
“呸!脏了我们村的水!”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我浑身发冷,抖得像风里的枯叶子。想弯腰去捡盆里的衣裳,可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软得使不上一点力气。天旋地转,河水的声音变得好大好大,像要把我吞进去。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是自家那顶熏得发黑的蚊帐顶。一股子土腥味儿和药味儿混在一起。喉咙干得冒烟。
“醒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不高,有点沉。
我费力地扭过头。炕沿上坐着个人。王建军。村里的民办老师。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他见我醒了,把碗往前递了递,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喝点水。”他说。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啥情绪。他指节粗大,端着碗的手却很稳。碗沿碰到我干裂的嘴唇。
我别开脸。眼泪又没出息地涌上来。他看到了?他肯定知道了。村里还有谁不知道?我这个破鞋,这个揣着野种的贱货。
他没收回手,就那么端着碗,停在我嘴边。沉默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俩中间。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还有……我肚子里那个小东西不安分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他那沉沉的、带着点粉笔灰味儿的声音又响起来,砸在炕沿上,也砸在我死水一样的心上:
“春桃,你要是……不嫌弃我穷,不嫌弃我窝囊,咱俩……搭伙过吧。”
我猛地扭回头看他。他低着头,盯着碗里晃动的药汤,不敢看我。那张脸,平平无奇,眉毛有点淡,鼻梁不高,嘴唇抿得紧紧的。和那个穿着白衬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陈卫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你知道我……”
“嗯。”他喉咙里应了一声,很短促,像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目光飞快地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又落到炕沿的破洞上。“娃……总得有个爹。”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带着种认命般的笨拙,“我……我能当爹。”
他端着碗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那碗黑乎乎的药汤,还在固执地冒着热气。
没有唢呐,没有红绸,只有两张红纸剪的歪歪扭扭的“囍”字,勉强贴在掉了漆的木门框上。
我穿着件半旧的枣红褂子,坐在炕沿。这大概是我娘当年的嫁衣。褂子太紧,绷在已经显怀的肚子上,勒得慌。头上盖着块红布,是王建军他娘压箱底的旧包袱皮改的。红布粗糙,磨得额头痒。
外面没啥热闹声。王建军家里穷,又是娶我这么个“名声在外”的,除了几个实在抹不开面子的本家亲戚,没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找食的鸡在咕咕叫。
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很沉,是王建军。他走到炕边,停下。我能感觉到他的影子罩下来。
他站了好一会儿,没动。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我俩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红盖头底下,我的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疼。可这点疼,压不住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荒芜。陈卫东的脸,他亮得灼人的眼睛,他说“等我回来接你”时滚烫的呼吸……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脑子里。
我恨他。恨得牙根发酸。
我也恨眼前这个人,恨这个闷葫芦一样的王建军。恨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捡起我这个破烂?恨他让我连最后一点自生自灭的尊严都没了。
他伸出手。动作很慢,带着犹豫。我能看到他粗大的、关节处沾着点洗不掉的粉笔灰的手指,一点点靠近那块红布。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红布边缘的时候,我猛地一抬手,自己一把扯下了盖头!
红布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像一团凝固的血。
王建军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错愕,有慌乱,最后都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收了回去,垂在身侧。
他走到桌子边。桌上点着根细细的红蜡烛,火苗一跳一跳。旁边放着两个粗瓷碗,里面是浑浊的地瓜酒。他倒了两碗,端了一碗递给我。
“喝一口吧。”他说,声音哑哑的,“暖暖身子。”
我没接,也没看他。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被月光拉得长长的、模糊的影子。那是我的影子,被钉死在这片黄土地上,钉死在这桩透不过气的婚事里。
他把酒碗放在我旁边的炕沿上,自己端起另一碗,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气混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粉笔灰味儿,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
那碗浑浊的地瓜酒,在炕沿上放了一夜,凉透了,也没人动。
日子像磨盘,沉重地碾过去。
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沉甸甸地往下坠。王建军的话还是那么少。天不亮就起来,劈柴,烧火,煮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夹着那几本卷了边的课本,踩着露水去村小学。傍晚回来,肩上有时扛着锄头,有时沾着粉笔灰。
他从不问我过去的事。好像我肚子里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和我这个人,都是他田里该收的庄稼,理所当然地落在他肩上。
我吐得厉害的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火烧火燎。他就一声不响地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守着火。锅里温着水。等我吐完一阵,虚脱地靠在炕头喘气,他就递过来一碗温水。碗沿总是温热的,不烫也不凉。
水是温的,可他递碗的手,总是凉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喝点。”他就这两个字。
我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咽。温水流过灼痛的喉咙,舒服一点点。我低着头喝水,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他。他侧对着我,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火光在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出眼下的青黑和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我恨他。恨他这种沉默的周到。恨他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地杵在那里,提醒着我所有的狼狈和不堪。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想起那个丢下我、连封信都没有的陈卫东。恨意像藤蔓,在心里疯狂滋长,缠得我透不过气。
一天半夜,肚子里的孩子突然闹腾得特别厉害。一阵紧似一阵地往下拱,腰酸得像要断掉。我蜷在炕上,疼得浑身冷汗,牙齿咬得咯咯响。
王建军被我的动静弄醒了。他坐起身,摸索着点了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凑近看我煞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眉头拧成了疙瘩。
“疼?”他问,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点头。
他掀开被子就下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我听见他趿拉着鞋跑到外屋,然后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是舀水的哗啦声。很快,他端着一个搪瓷盆进来,放在炕边的矮凳上。盆里是热水,冒着腾腾白气。
他蹲下身,把我的脚从被子里轻轻挪出来。我的脚冰凉。他试了试水温,然后把我的脚慢慢浸进热水里。
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脚,那暖意顺着脚心一点点往上爬。他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撩起水,淋在我的脚踝和小腿上。动作有点笨拙,甚至带着点僵硬,但很轻,生怕弄疼了我似的。
我僵着身子,脚泡在水里,一动不敢动。疼痛好像真的被这热水驱散了一些。我低着头,看着油灯光晕里,他蹲着的背影,宽厚,沉默。他低着头,后颈的骨头微微凸起。热水蒸腾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轮廓。
“还疼不?”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问,没抬头。
“好点了。”我声音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他没再说话,只是继续撩着水。屋子里只剩下水声,和我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声。那股死死缠绕我的恨意,在这片沉默的暖意里,第一次,悄悄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春末夏初,天气说变就变。晌午还艳阳高照,傍晚就刮起了大风,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坐在炕上纳鞋底,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阵发慌,针老是扎手。肚子里那小家伙也不安生,小拳头小脚丫在里面没轻没重地踹。我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嘴里突然冒出个念头,疯了一样地想——想吃酸杏儿。想得嘴里直冒酸水。
王建军顶着风回来了。肩膀上落了一层灰扑扑的土,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他放下课本,走到水缸边舀水喝。
我看着他仰头喝水的侧脸,喉结滚动。那句“我想吃酸杏儿”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了回去。这个季节,杏儿刚结小疙瘩,青着呢。村里哪会有?再说,外头天都阴成这样了,眼看就要下雨。我别开头,拿起针线,用力戳进鞋底厚厚的袼褙里。
他喝完水,放下瓢,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没理他。
他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看了看里面温着的稀饭和咸菜疙瘩,没说什么。转身拿起靠在门后的旧蓑衣,又抓起斗笠戴在头上。
“我出去一趟。”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推开门就走进越来越大的风里。
门“哐当”一声被风带上。我愣了一下,手里的针差点又扎到手。出去?这鬼天气出去干啥?风刮得窗户纸呼啦啦响。
天黑透了。风里裹着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屋顶和窗户上,越来越密。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我坐在炕上,手里的鞋底早就放下了,心里七上八下。他出去快一个时辰了。这么大的雨……这个闷葫芦,到底跑哪去了?
就在我心焦得快坐不住的时候,院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又被风雨狠狠摔上。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穿过院子,停在屋门口。
门开了。一股湿冷的、裹着土腥气的风猛地灌进来。王建军站在门口。蓑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斗笠边沿的水流成了一条线。他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泥水。裤腿和布鞋糊满了黄泥巴,沉甸甸的。脸上全是雨水,嘴唇冻得发青。
他像个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泥人,狼狈不堪。
他摘下斗笠,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然后,他解开蓑衣,湿透的蓑衣很沉,他动作有些吃力。蓑衣底下,他紧紧护着胸前鼓囊囊的一块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也被雨水打湿了,但没怎么脏。
他把那个湿漉漉的小布包,轻轻放在炕沿上。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颗小小的、青绿色的杏子。表皮还沾着水珠,青得发亮。
“给。”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被风雨声压得模糊不清,还带着点喘,“后山……老杏树上的……就这几个青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雨水混着泥道子。
我呆呆地看着那几颗青杏,又抬头看他。他浑身湿透,冻得微微发抖,裤腿上全是泥,站在那里,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泥水。他那双沾满泥巴的旧布鞋,鞋头都磨得快透了。
嘴里那股想了一下午的酸水,猛地涌上来,酸得我眼眶也跟着发胀。心口那块又冷又硬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的滋味猛地炸开,一路冲上鼻子眼睛。我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炕沿上那几颗还沾着水珠的青杏,喉咙里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像砸在我的心上。
日子像村后头那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淌着。娃落地了,是个丫头,哭声响亮。王建军抱着那皱巴巴的小东西,笨手笨脚,脸上的表情……我说不上来,像哭又像笑,最后就剩下一片小心翼翼的欢喜。他给她取名叫麦穗,说贱名好养活。
麦穗一天天长大,会爬了,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了,会含糊不清地喊“爹”、“娘”了。王建军每天从村小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起麦穗,用他那带着粉笔灰的手指头戳她的小胖脸,逗得她咯咯笑。麦穗也黏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爹、爹”地叫。
我看着他们爷俩在院子里玩闹。王建军把麦穗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转圈跑,麦穗兴奋得尖叫。夕阳的金光照在他俩身上,也落在我纳鞋底的针线上。心口那块地方,好像没那么空了,也没那么冷了。恨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被日子磨得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陈卫东的脸,偶尔还会在夜深人静时闪过,但像褪色的旧照片,越来越模糊不清。
这个用沉默和笨拙圈住我的男人,这座用温水和青杏砌起来的城……或许,这样过一辈子,也行。我对自己说。风平浪静,没什么不好。
直到那个下午,像一颗烧红的铁弹子,猛地砸进了这潭死水里。
那天日头很毒,晒得土路发白。我正坐在院子里,给麦穗缝一件夏天穿的小褂子。院门虚掩着,没关严实。
突然,一阵特别响、特别怪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里的宁静。那声音又沉又闷,像打雷,又不像。村里从来没听过这种响动。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竟在我家那扇破旧的院门外停了下来。
“突突”声熄了。死一样的寂静。
接着,是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嘭”的一声,很沉。皮鞋踩在土路上的声音,咯吱,咯吱,不紧不慢,一步步朝院门走来。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跟着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跳到了嗓子眼。针尖狠狠扎进了指头,冒出一颗鲜红的血珠。我顾不上疼,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那扇吱呀作响、快要散架的破木门。
一只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出现在门缝底下。然后是笔挺的、料子一看就很贵的灰色裤线。
门被推开了。
他站在门口。
阳光太刺眼,我眯起眼,才看清。
陈卫东。
他穿着我从来没见过的料子做的西装,板板正正,一丝褶皱都没有。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脸上很干净,一点皱纹都没有,比我记忆里的样子更……更精致了,像个摆在玻璃柜里的假人。他手里还夹着一根细细的烟,烟头冒着袅袅的青烟。
他上下打量着我,又扫了一眼这个破败的小院,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和沾着线头的围裙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落满了灰的旧家具,带着点嫌弃,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可那笑意一点温度都没有。
“春桃?”他开口,声音还是那个调调,可又好像全变了,带着一种……城里人才有的腔调,“真是你?差点认不出了。”
我像被钉在了板凳上,手里还捏着那根扎破手指的针,血珠在针尖上凝着。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埋进土里的时候,他又像个鬼一样,从土里钻了出来,穿着锃亮的皮鞋,站在我家门口。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他往前迈了一步,皮鞋踩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格格不入。他自顾自地走进院子,目光挑剔地扫过墙角堆着的柴火,扫过晾衣绳上麦穗的小褂子,最后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个烟圈。烟雾缭绕里,他忽然伸出手,冰凉的、带着烟味的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不轻,迫使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变得很陌生、很锐利的眼睛。
“跟我走。”他盯着我,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下来,“春桃。这穷地方,这破日子,有什么好?”他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男人?呵,他能给你什么?”
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冰凉,那股烟味直冲鼻子。他的话,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我耳朵里。
我被他捏得生疼,想挣开,却被他手指的力道箍得死死的。眼睛被他逼着,只能看着他。看着他西装笔挺的领子,看着他油光水滑的头发,看着他脸上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烧得我浑身发抖。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这样看我?凭什么这样说我男人?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很轻,带着点拖沓,是那种踩了一天粉笔灰、沾着泥土的布鞋的声音。
我像被雷劈中,猛地扭过头去。
王建军回来了。
他夹着那几本卷了边的课本,肩上、头发上落着一层白乎乎的粉笔灰。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得起了毛,肘部还蹭了一块粉笔的白印子。裤腿挽着,脚上的旧布鞋沾满了泥,沉甸甸的。他刚从泥泞的土路上走回来,裤脚湿了大半,贴在腿上。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捏着我下巴的陈卫东,看着穿着西装、光鲜亮丽的不速之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疑惑。就是那么看着,像看一棵树,一块石头。只有那双眼睛,很深,很沉,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陈卫东也看见了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松开了些,但没完全放开。他上下打量着王建军,从他那沾满粉笔灰的头发,看到他糊满泥巴的旧布鞋,嘴角那抹轻蔑的弧度更明显了。他没说话,但那眼神比刀子还利,清清楚楚地写着:看,这就是你男人。一个穷教书的,满身灰土的泥腿子。
我看看陈卫东,西装革履,像个假人。再看看王建军,一身粉笔灰和泥巴,那么真实,那么……踏实地站在那里。
心口那块地方,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撞得生疼,却又豁然开朗。
那些他递过来的温水的碗沿,他蹲在灶膛前守着火的背影,他冒雨走十几里山路带回来的青杏,他抱着麦穗在院子里转圈时笨拙的笑……像无数细碎的光点,猛地在我眼前炸开,汇聚成一片汹涌的光海。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座用沉默、用笨拙、用温水、用青杏、用他所有能拿得出来的、最不起眼的东西,一点一滴砌起来的城,早就悄无声息地围住了我。
不是陈卫东那种烈火烹油、惊天动地的许诺。是王建军这种无声无息、渗进骨子里的温柔。
而我,早就被困死在里面了。
陈卫东的手,还捏着我的下巴。他的目光在我和王建军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冷漠和不耐烦。屋外,天色阴沉得厉害,墨黑的云层低低压在村子上头,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
“想清楚没有?”陈卫东的声音带着点施舍的味道,手指又用了点力,捏得我骨头生疼,“跟我走,还是留在这烂泥坑里?”他扫了一眼王建军满身的粉笔灰和泥巴,那眼神像看着一堆垃圾,“看看你这过的什么日子?破屋子,穷男人,土里刨食……”
他的话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往我耳朵里钻。可奇怪的是,我心里那股翻腾的怒火,却一点点平息下去,变成一片冰冷的死寂。我看着他那张精心打理过的脸,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松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异常平静。
陈卫东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眉头皱起来,带着被冒犯的不悦。
“春桃,你别不识好歹!”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城里人的优越感,“你以为我回来找你容易?我是念着旧情!念着你当年……”他话没说完,像是觉得提当年都脏了他的嘴。
“我说,松开。”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
他大概是被我这态度彻底激怒了。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另一只手竟然伸过来,粗暴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力气很大,拽得我一个趔趄。
“跟我走!”他几乎是低吼着,要把我往门外拖。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和烟味混在一起,熏得我头晕。
“你干什么!”我尖叫起来,拼命挣扎。可他抓得死紧,像铁钳。恐惧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
就在我被陈卫东死命往外拖,挣扎得快要脱力的时候,一道影子猛地从门口扑了过来!
是王建军!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丢掉了手里视若珍宝的课本,卷边的书页散落一地。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废话,眼睛赤红,直接一拳就狠狠砸在了陈卫东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
陈卫东猝不及防,被这一拳砸得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捏着我的手也松开了。他捂着瞬间肿起来的半边脸,嘴角渗出血丝,眼镜也歪了,刚才那股子高高在上的神气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不敢置信的惊恐。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一身泥巴的“泥腿子”,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和凶狠。
“你……你敢打我?!”陈卫东的声音都变了调,指着王建军,手指头都在抖。
王建军挡在我身前,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宽阔的、沾满粉笔灰的肩膀绷得死紧,像两块坚硬的石头。他的呼吸很重,呼哧呼哧的,像拉风箱。他没有看陈卫东,也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捂着脸、西装革履的男人,像一头随时准备再次扑上去撕咬的狼。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王建军粗重的喘息声,和陈卫东捂着腮帮子倒吸冷气的嘶嘶声。空气紧绷得快要断裂。
就在这时——
“轰隆!”
天空猛地炸开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浓黑的云层,把院子里三个僵持的人影照得一片煞白。
紧接着,瓢泼大雨,像天河决了口子,哗啦啦地倾倒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屋顶上,噼啪作响,瞬间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打得我一个激灵。陈卫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懵了,昂贵的西装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精心打理的头发塌了下来,狼狈地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他肿起的脸颊往下淌,混合着嘴角的血丝。他那副城里人的精致模样,被这场暴雨冲刷得荡然无存。
他看看挡在我身前、像座铁塔一样的王建军,又看看这倾盆大雨和破败的院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羞辱后的怨毒。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嘶声叫骂着,再顾不上什么体面,跌跌撞撞地冲向院门,拉开那扇湿漉漉的木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白茫茫的雨幕里。很快,汽车引擎的“突突”声在暴雨声中响起,狼狈地远去,最终消失在哗哗的雨声里。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王建军。
暴雨如注,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地面。雨水顺着屋檐哗哗地淌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白茫茫的水汽弥漫开,把破败的院子、低矮的土墙都模糊了。
王建军还挡在我身前。雨水瞬间就把他浇透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宽厚却有些单薄的脊背。粉笔灰被雨水冲掉,露出衣服本来的颜色,但很快又被泥水染脏。他那头沾着粉笔灰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后颈。
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着,喘着粗气。刚才那股子搏命般的凶狠劲儿,随着陈卫东的狼狈逃走,好像一下子从他身上抽走了。他站在瓢泼大雨里,背影显得有些佝偻,甚至……有些茫然无措。
雨太大了,砸得我睁不开眼。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冻得我牙齿打颤。可心口那块地方,却像揣着个暖炉,滚烫滚烫的。
我看着他湿透的背影,看着雨水顺着他脊背的线条往下淌。那些恨意,那些不甘,那些对远方的模糊念想……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这片湿透的、沉默的、却无比踏实的背影。
我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轻轻地,拽住了他湿透的、冰冷的衣袖一角。
“建军……”我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吞没,几乎听不见,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他猛地一震,像被烫到一样,身体瞬间绷直了。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往下淌,流过他紧抿的嘴唇,流过他微微泛青的下巴。他的眼睛很黑,很深,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有未散的余怒,有深不见底的后怕,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紧张。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他怕。怕我开口,说出那句跟着陈卫东走的话。
他的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带着孤注一掷的痛楚和哀求。
就在他眼神里的光快要彻底熄灭的时候,我吸了一口带着雨水腥气的冷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也对着这片困住我、也护住我的院子,喊了出来:
“王建军!进屋!雨太大了!”
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王建军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我,眼睛猛地睁大,里面翻腾的情绪瞬间凝固,然后像退潮一样,汹涌地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不敢置信的茫然。
过了好几秒,也许是雨声太大模糊了时间,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里,才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重新亮起一点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光。那光很弱,像风里残烛,却固执地燃烧着。
他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雨水顺着他点头的动作甩下来。
他转过身,不再看我,默默地往堂屋门口走。脚步有些沉重,湿透的布鞋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宽厚的、被雨水完全浸透的背。蓝布褂子湿透了,变成一种沉重的深蓝色,紧紧贴在他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
雨还在下。又急又猛。屋檐的水流像小瀑布一样冲下来。
他走到堂屋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却弯下腰,捡起刚才被丢在泥水里的、那几本卷了边的课本。他小心地用湿透的袖子擦了擦封面上的泥点,虽然越擦越脏。然后才直起身,撩起湿透的门帘,侧身走了进去。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跟着走进堂屋。
屋里光线很暗。王建军背对着我,站在屋子中央,水珠顺着他湿透的裤脚不断滴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他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几本湿漉漉、脏兮兮的课本,肩膀微微塌着,像一尊沉默的、淋了雨的石头雕像。
屋子里很静,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和他身上雨水滴落的嘀嗒声。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湿透的背影,看着他小心护着那几本破书的动作。心里那片酸涩滚烫的地方,慢慢地,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填满了。
这座城。这座用他沉默的守护、笨拙的温柔、还有这满身泥泞和粉笔灰一点点砌起来的城……
我好像……真的走不出去了。
雨还在下,但势头小了些,不再是砸下来的水鞭,变成连绵不断的雨帘,沙沙地响。
我找出一块干一点的粗布毛巾,递给他。他没看我,闷闷地接过去,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毛巾很快也湿了。
我走到窗边。窗户纸被雨打湿了,变得半透明,朦朦胧胧地映出院子的景象。雨丝斜斜地织着,院子里的泥地全成了水塘。
目光穿过湿漉漉的窗纸,落在院子角落那个小小的鸡窝棚上。棚顶有点漏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王建军擦了几下,把湿毛巾搭在椅背上。他走到门后,拿起靠在墙边的那把用了很多年、木柄都磨得发亮的旧柴刀。他没说话,也没看我,低着头就撩开门帘,又走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雨水很快又打湿了他刚擦过的头发和肩膀。他走到鸡窝棚旁边,弯下腰,开始清理棚子底下被雨水冲散、堵住水沟的烂草和泥巴。他动作不快,但很稳。柴刀砍掉几根碍事的烂木条,又用手把湿漉漉的烂草扒拉开。雨水顺着他的旧草帽帽檐往下流,流进他脖子里,他也顾不上抹一下。
他身上的旧蓝布衬衫,刚才在屋里稍微干了一点,现在又被雨淋透了,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我能清楚地看到雨水浸透布料后,他脊背肌肉微微用力的轮廓。宽厚,沉默,像这座小院坚实的土墙。
我就站在窗边,隔着朦胧的雨帘,看着他。看着他在雨里弯腰忙碌,看着他那被湿透的旧衬衫包裹着的、并不强壮却异常踏实的脊背。
那股暖意,又沉又满,从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男人。
他用他的沉默,他的笨拙,他洗脚的水,他淋雨摘回的青杏,他沾满粉笔灰的旧衣裳……还有眼前这冒着雨也要修好的鸡窝棚。
他用这些最不起眼的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周围,一砖一瓦,砌起了一座城。
一座温吞的,甚至有点破旧的城。
没有陈卫东口中灯红酒绿的繁华,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
只有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只有细水长流的安稳。
而我这只曾经拼命想飞出去的鸟,扑腾了那么久,撞得头破血流。
到头来才发现。
翅膀早就被这城里的烟火气浸透了,变得沉重。
心,也早就被圈在这方寸的安稳里,落地生根。
飞不动了。
也不想飞了。
我伸出手指,轻轻抹掉窗玻璃上凝着的水汽。冰凉的触感。
窗外的景象清晰了一点。王建军好像弄好了水沟,正把最后一把烂草甩到旁边。他直起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甩甩手,然后低头检查了一下鸡窝棚顶漏雨的地方。
雨还在下,沙沙地,温柔地笼罩着这个小院。
我隔着雨帘,看着他湿透的旧衬衫下,那依旧宽厚沉默的脊背。
心里头,那个盘旋了许久、带着不甘和挣扎的念头,终于尘埃落定。
就这样吧。
这座用温柔砌起来的城。
困死在里面。
也挺好。
更新时间:2025-06-11 17:46:44